九十八章·“是我的眼睛看错了。” (第2/2页)
朋友……?
不,不,他还有一位朋友……但也许那根本算不上朋友……
吱呀——
门被推开。
这一瞬间,林何锦以为自己处于回光返照的走马灯中。
或许哪里有神明微笑着叹了口气,让一阵栀子花的香风顺着窗户拂来,吹过林何锦浑浊的眼眸,吹过他苍老的手掌,吹过书桌上翻页的废稿,吹过……进门之人满头紫色凌乱的长发。
金色的眼瞳,曾被林何锦隔着屏幕、隔着报纸、隔着书籍……不止千次万次地注视着。而此刻,那双黄金般璀璨的眼瞳,清晰地倒映着他苍老萎靡的身影。
戴着黑色贝雷帽,鲜红长袍飘扬,俊美如紫玫瑰的青年依旧年轻,视线落定,唇角翘起,像一位降临人间,前来送走濒死之人的天使。
被诸神眷顾的主人公啊……他依旧俊美,依旧年轻,依旧灿若日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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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许有一瞬间,林何锦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停跳。
“林何锦。”
单词从口中吐出,紫发青年精准无误地叫出了他,走到他的床边,手里拿着那本完稿,轻轻笑了:
“我的心脏长在右边。”
“我的故乡有一个传说。据说,心脏长在右边的人,上辈子是守候在病人床前,负责带他们走的天使。”
“所以,我来了。”
床上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,欲要触碰,又怕是虚影。他张开嘴,巴巴地说:“司鹊·奥利维斯……?”
临到头时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追逐了一辈子的人,塑造了自己三观与人生的人,居然在最后见到。司鹊依旧年轻如昨,而他已经垂垂老矣。
这是林何锦这辈子,第二次见到司鹊。
恍惚间,房间仿佛变成了那间金碧辉煌的宴会厅,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冲到俊美的紫发青年面前,抚摸着怀里的《生命女神洛塔莎》,红着脸,结结巴巴地问。
“——所以,《生命女神洛塔莎》的漏洞,到底……”
情景重合,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,张开干裂的嘴唇:
“——所以,《生命女神洛塔莎》的漏洞,到底……”
这是困扰了他一辈子的问题。
司鹊·奥利维斯垂下头,片刻后,他嘴角翘起,露出有些遗憾的笑容:
“……那是我的孩子,苏文君所写。”
“他太过叛逆,以我的名义发表了此文,所以才有那么多漏洞。世人见是我的笔名,皆疯狂吹捧,即使是极为显眼的漏洞,也以布蒙眼、以油蒙心,大肆夸耀。唯有你……唯有你能当堂走到我身前,询问我这个问题。”
“这世上百亿人,人人陷落于追名逐利与舆论潮流的浑噩中。林何锦……只有你一个人睁开了清醒的双瞳,张开了询问的嘴唇。”
“很抱歉,因为我与世主的一个玩笑,让你……困扰了一辈子。”
心中刹那间一片空白,仿佛什么都不剩了。
老人睁大了双眼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末了,望着家徒四壁,望着自己病弱的身体,望着满是冻疮与疤痕的双手,唯余苦笑。
于司鹊·奥利维斯而言,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。
于世主而言,这只是一次不值一提的反抗。
于林何锦而言……却是苦涩的一生。
林何锦经常会梦见那次晚宴。他头发凌乱,穿着不合身的西装,像一个闯入宴会的小丑。他听到了笑声,嘲笑他不合礼仪的笑声、嘲笑他穷困潦倒的笑声、嘲笑他是个乡下人的笑声、嘲笑他竟敢质疑司鹊·奥利维斯的笑声……从那以后,笑声再没有从他的双耳中离去过。
但就在那双金色眼瞳望向他的这一刻,双耳的嘲笑声突然消失了。
耳畔突然久违地安静。
“老了之后,我经常很累,走几步就喘气,走不了太远。”林何锦轻轻说:
“天天坐在屋子里,望着远方的屋头与栀子花,一望就是一天。”
“现在的智能设备越来越高级……咳咳,我不会弄,儿子也不管我,我就自己与自己唠嗑:”
“‘林何锦啊,你后悔吗?人家是什么人,你是什么人。你为什么要拿你这颗鸡蛋,去担心人家的石头啊!’”
“偶尔,我会拿出当年的照片,但照片已经发霉。我翻出年轻时的衣服,可衣服已经变成了抹布。我试图找到一点过去的痕迹、试图写下一些精彩的句子,却发现远远不如年轻时……”
“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,我老了……我再也写不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句子,再也写不出令人拍案叫绝的情节。属于我的,只有虚弱的身体、一天三顿的药片、床边的血压仪……”
“我翻出了年轻时的手稿,竟开始嫉妒过去的自己……为什么我能写出那样精彩的故事,而现在,我的脑中阴翳一片。”
“直到昨天,我见到……遥远的屋头,升起雪白的月光。”
“那场景……与我人生中过去的一万多天没什么不同,但我望着那银白色的霜雪月光,在那海天相接的深蓝之际燃烧……我突然感受到了震撼。”
“人类是渺小的,大多数人都将屈从于岁月……对于宇宙的尺度而言,我们的永恒仅是短短一瞬。这样美丽的月光,将恒久如一日地降临,不拘于注视它的是才华横溢的奥利维斯,亦或郁郁不得志的何锦。”
“流淌的意志同样如此,只要能握住那横贯于岁月中的东西……是否人类就相当于握住了永恒?”
“我握住了它……那一刻我意识到,那些,正是您曾在文字中透露出的东西。”
“正义,纯粹,善良,责任,自由,勇气,牺牲,理想主义。”
“我结合这一切,写下了我的终稿。您已经收到了。”
“故事的主人公……是一个正义、纯粹、善良、充斥着理想主义的孩子,正如您的文字给予我的永恒感触。”
“这样的文字,也许几个月、几年就会被掩埋,但只要写了下来,我的生命便得到了延续。”
“而握住那横亘于岁月中的意志的我,已然得到了‘永生’。我将死去,但我已共鸣过时代的洪流。我如砂砾般渺小,却也如月光般永恒。从那以后,若有人与我生出相同的感触,那他便是‘我’。砂砾是我,月光亦是我。”
老人裂开掉光的牙齿,对床边的青年,露出满是遗憾的微笑:
“司鹊·奥利维斯……老师。”
“这样想来……我是不是就不会感到遗憾了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