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一十一章 使桑梓得其惠,贫富不致悬绝 (第2/2页)
还真不是冯保趁机给文官们上眼药水,是确有其事,京中百官有‘行行且止,避徐瘿瘤’的说法,一来取笑徐成楚的缺陷,二来,因为徐成楚过于刚强了,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同行。
皇帝这头许诺,大家一起拍马屁,高呼圣明就好了,非要当这个出头鸟,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员自由流动,这不是找死吗!
徐成楚长相还好,但脖子上大瘤子,确实有点吓人,所以他都是独来独往,也就是张居正实在是看不过去了,给他介绍了一个妻子,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成婚。
“臣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徐成楚一步步走进了御书房,声音有些沙哑的说道。
朱翊钧终于理解了为何冯保要阻拦徐成楚觐见了,大瘤子确实有些吓人了,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:“免礼,去宣医学博士陈实功、李时珍、吴涟过来。”
陈实功、李时珍和吴涟,是大明解刳院的三位大医官,可以说是杏坛圣手,如果这三位出马,都看不好的话,那恐怕就没得治了。
李时珍是解刳院的院判,他看了很久和两位大医官交流了一番后,他才站了出来俯首说道:“陛下,这瘤子,若是不早些割去,恐怕会恶化为枯荣症,到那天,药石难医,徐御史岁不过四十,需要早日切除。”
“危险吗?”朱翊钧面色凝重的问道。
“不是特别危险,臣有九成五的把握不会有事。”陈实功出班俯首说道,作为解刳院外科第一把刀,做这个手术,他还是很有把握的,无他,唯手熟尔。
解刳院里很多标本,给陈实功提供了太多的练手机会。
大脖子病,是穷病。
尤其是山东没有种植海带之前,要摄取碘,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儿,山东大面积种植海带之后,这种病才开始逐渐缓解,可见徐成楚早些年,是真的很穷很穷。
但大明的遴选机制,还是把徐成楚遴选成为了进士。
“你要切掉吗?可能会有半成的风险。”朱翊钧看向了徐成楚,枯荣症就是癌症,如果再不切掉这个瘤子,徐成楚活不了多久了。
“臣叩谢陛下隆恩!”徐成楚根本没废话,直接叩头,感谢陛下的大恩。
医疗资源是一种极其昂贵的社会资源,徐成楚成为了进士,依旧无法获得治疗,民间压根没有能够主刀的外科医生,京师大学堂医学院,刚毕业了第一批医学生。
解刳院的大医官们,神龙见首不见尾,他就是去看病,也要排很长很长的队,他现在只是一个不入流的监当官,没有那么多的特权。
其实徐成楚完全可以去求张居正,他就住在全楚会馆,张居正一定会给他安排插队,但徐成楚没有那么做,已经非常麻烦张太岳照顾了,为了疾病还要麻烦。
他这个骨鲠的性格,一定会对万历维新提出批评,这就有点过于忘恩负义了。
“那行,监当官的差事,等看完病后,再继续领着,朕很看好你!”朱翊钧面带微笑的说道:“你相信大医官,朕之前拔横生智齿,都没问题。”
“现在说说你的奏疏吧。”
“臣等告退。”李时珍、陈实功、吴涟选择了告退,他们要去研讨下这个病情,确定手术方案。
“陛下,臣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迁徙,这两个是非常矛盾的,只能得其一,不能都要。”徐成楚讲起了他为何反对。
“仔细说说。”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。
徐成楚开始侃侃奇谈,在他谈论政务的时候,朱翊钧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徐成楚。
之前徐成楚觐见,谨小慎微,甚至是有些懦弱的,大脖子病给他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和歧视,哪怕是考中了进士,依旧被同僚歧视,他在这种歧视的环境下长大,没有变得孤僻、暴戾、暴躁已经是极限了。
但在谈论政务的时候,他立刻变得风度翩翩,变得自信,甚至变得有几分张居正的影子。
“夫人者,群居之性也,百骸虽具于私门,而教化交通、刑狱医坊诸务,皆仰公门之力。”
“夫公利者,税赋之显用也,万民共沾非无费焉,朝廷糜帑亿万以维其序。”
“丁亥学制之行,虽蒙童皆得教化,然靡费甚巨,国帑与地方并担其重。”
“然流徙无禁,则州县倾囊育才,而才俊趋九龙大学堂、竞赴海疆通邑,若江河之赴海不复还也。腹里诸司空耗资财,未得反哺之利;濒海诸府坐享才聚,反嗤内陆为敝屣。”
“长此以往,畛域之别日深,裂痕之患渐著,臣愚钝,或使学子自承束脩之费,或禁流徙强留才俊,使桑梓得其惠,贫富不致悬绝,方为久安之道。”徐成楚再俯首。
徐成楚其实做好了被流放的准备了,陛下已经是大明实际上的威权了,忤逆陛下要冒着巨大的风险,其风险之大,不亚于当年海瑞上《治安疏》骂嘉靖皇帝了。
徐成楚的意思是:
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,群居的动物,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。
一个人的成长,离不开私门的衣食住行供养,但也离不开治安、交通、医疗、教育等等公共资源,这是公门提供的便利。
公利,是朝廷税赋使用的直观体现,每个人都享有,不代表它是免费的,朝廷需要花费巨大的社会资源,维持公共服务的运行。
普及教育不代表廉价教育,为了普及教育,大明朝甚至要压上所有的营收,丁亥学制已经开始推行,新的学制之下,大明万民接受的普及教育,其高昂的成本都是由朝廷和地方衙门承担。
但是自由流动,就代表着地方高昂的投入,注定血本无归,花费了巨大心血培养的人才,会向九龙大学堂、会向沿海更加发达的地区流动。
内地衙门承担了基础、普及教育的成本,却没有换来回报,而沿海发达地区享受了人口自由流动的红利,尤其是人才的聚集,却视内地为负担、包袱。
长此以往,发展不平衡带来的矛盾,就会让大明反对大明的撕裂,更加严重。
这就是徐成楚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迁徙流动的原因。
要么把普及教育的成本,让学子承担,要么不允许过度自由的人口流动,把人才留在本地,建设本地,减少发展不平衡。
即桑梓得其惠,贫富不致悬绝,方为久安之道。
“徐爱卿,你的意思朕完全明白了,朕也很赞同你的想法,但是,若惧波涛而塞九川,非朕之所愿也。”朱翊钧坐直了身子,十分严肃的说道:“堵不如疏,这是自古以来的经验。”
“你看待问题有些过于片面,只是以静态去看,事实上,看待问题,不能如此静态的去看,将内地和沿海,二元对立,而忽略了万事万物是变化发展的本质。”
“更加明确的讲,沿海地区的发展,会带动腹地的发展,自隆庆二年开海以来,江西景德镇瓷器在短短六年之内,新开瓷窑三百五十余家就是明证。”
“朕不是反对你的意见,相反,你的意见非常非常重要。”
“朕忽略了这一事实,若内地的承担基础教育成本,却未获足够的收益,恰好说明需要完善横向的财政转移支付,向腹地倾斜。”
“国有幸,有铮谏之骨鲠正臣。”
徐成楚的反对,看起来是截流堵川的下策,但其实是建立在申时行大明反对大明的基础上,进行了充分的讨论。
腹地倾尽所有培养的人才,都被沿海地区给抽干了,哪个地方衙门愿意,长此以往那肯定满腹牢骚,甚至推动私塾教育,利用私塾收回教育成本,所以要设计足够的横向财税转移,一如当年的开中法一样,调节各地区发展上的不平衡。
“朕已壮年,群臣皆畏惧权威,结舌不敢反驳,你的想法很好。”朱翊钧再次肯定了徐成楚这本奏疏是很有价值的。
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:“去看病吧,这本奏疏朕会过廷议,商讨一个方案出来。”
徐成楚面色为难,欲言又止,但还是俯首说道:“陛下,臣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“因为上这本奏疏,先生把臣全楚会馆的腰牌给收走了,臣现在带着妻子暂居旅舍,多有不便,还请陛下能为臣分说一二,先生全以为臣学了贱儒博虚名而不务实,就把臣给驱逐了。”
“啊,你也不别管先生,自从出了高启愚应天府乡试之事后,先生对于这类的事儿,总有些过度紧张了,你去看病,全楚会馆的腰牌朕会帮你讨要的。”朱翊钧示意徐成楚不必担心这些小事。
徐成楚完全没必要担这么大风险上疏,他完全可以继续做自己的监当官,在张居正的庇佑下,继续升转。
等到政令执行一段时间后,危险就会浮现,只不过中间要走很久很久的弯路,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,才能清楚的洞见危害。
这本奏疏,价值很高,节省了许多的政治资源,还节省了很多很多的银子。
但徐成楚看到了,而且他做了,拼上了自己父母变卖祖产、赌上了张居正的师生情谊,也要力谏,这就是骨鲠正臣。
“臣谢陛下隆恩。”徐成楚看陛下承诺,立刻欢天喜地的离开,去解刳院看病了。
徐成楚很高兴,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、没有辜负自己进士的身份,将自己洞见的危险,告诉了陛下,让大明变得更好了。
“有点像当年的侯于赵,总是和人逆行。说难听点是憨直,不通人情世故,不够圆滑,但何尝不是赤子之心呢?”朱翊钧看着徐成楚的背影,颇为欣慰,这一本奏疏,省了多少钱!有大功!
皇帝打开了御案的抽屉,拿出了一个空白的全楚会馆的腰牌,让冯保刻上徐成楚的名字,给徐成楚送去,徐爵会去全楚会馆说明,皇帝发了腰牌。
张党和帝党的界限十分模糊,因为张居正本身就是天下头号帝党,所以全楚会馆的腰牌,张居正可以发,皇帝也可以发,甚至不必告知。
但出于礼貌,朱翊钧还是告诉了全楚会馆。
一个小黄门,快速的跑进了通和宫御书房,手里捧着捷报大声的喊道:“陛下,朝鲜前线捷报!釜山已经攻克,仅剩蔚山十四堡,尽数收复失地!”
“好!论功行赏!”朱翊钧拿起了捷报,釜山之战,倭寇完全溃败,大明军如入无人之境。
“戚帅这首诗很好,但是朕希望他恢复一下他过往的诗才。”朱翊钧看完了奏疏,眼前一黑。
戚继光写了一首诗,完全没有当年‘封侯非我意,但愿海波平’那种韵味了。
明军挥旗一声吼,倭刀吓得抖三抖。战船当柴灶台收,丢盔滚回扶桑口。诗名为《笑斩倭奴歌》。